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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一勝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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專一勝(2)

翌日天明,大司馬擊鼓促圍,眾將士鼓噪鳴角,高洋身著戎服,胯下戰馬,從南旌門入。一番獵射,獵車中已滿載獵物,他命人將獵物屯於護旗之下,自己則在馬背上觀看起皇室子弟們射禽,不時還品點下獵物。

“這些都是太子所射?”他用劍隨意翻撿著幾只未死的獵物。

“太子近日苦練,射術頗有精進。”尚書右仆射楊愔回奏。

“朕知你兼太子少傅之職,但也不用如此替他說好話!”高洋白了楊愔一眼,“自己的兒子,心裏最清楚。”

“太子神射!獵獲不少啊!”黃門侍郎宋欽道是河南王孝瑜的舅舅,齊代禪後一直在東宮授業。他此時正隨著高殷,邊誇耀太子的射術,邊與皇帝見禮,似未聽到高洋與楊愔的對話。

楊愔在高洋身後使勁給宋欽道使眼色,但他依舊沒有看到,直到高洋揚起馬鞭狠狠的抽在高殷臉上,他才驚顫得斂了聲。

高殷也被嚇了一跳,他“撲通”跪倒在父皇馬前,結巴著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。

“射而不中要害,不是射術不精,便是心下不忍!若是前者,你不配做我高氏男兒,若是後者,你又怎堪儲君之位?”高洋形容兇狠,聲音卻壓得極低。

高殷啞口無言,眼淚刷的流了下來,楊愔和宋欽道也是面色慘白,紛紛落跪,一時也不知如何奏對。

高洋看他流淚,更覺心煩,他用馬鞭點了點旗下的另一堆獵物,丟下一句“那是你六叔射的”,便自提韁遠去。

此時,左翼突起大亂。高洋著人探查,回報說斛律軍與文襄皇帝的幾位皇子為了一只鹿起了爭執。高洋瞇著眼睛勾了勾嘴角,怒道:“都長能耐了!帶他們來朕這裏鬧!”

不一會兒,領軍將軍把為首的斛律世雄和高孝琬被帶至禦前。世雄乃斛律光三子,身材敦壯,容貌極肖其父,此時,他正帶著青黑的眼圈,一臉的怒容,跪倒在高洋面前;河間王孝琬則是半身塵土,臉頰還有些擦傷,也隨著跪拜見禮。

事情的經過並不覆雜。

行獵伊始,各家子弟還是各自獵射,相安無事。後來獵物漸少,大家就合圍協助,開始尚能秩序井然,後來慢慢演變成了競射。

不知何時,斛律世雄與高孝琬較上了勁。他們都自恃騎術了得,射術精湛,在一群馬腿中朝著鹿腿放箭。結果世雄的箭射在了六皇子高紹信的馬腿上,人仰馬翻,紹信被摔了出去。

孝琬見狀也不射鹿了,催馬上前,一拳將世雄打下了馬。世雄爬起來,也不顧孝琬的王爵身份,直接把他拉下來,按在地上廝打。雙方隨眾,不但不勸,反而跟著起哄叫好,圍場中一片混亂,終是驚動了皇帝。

如今,他二人跪在高洋面前,依舊爭得面紅耳赤,爭論的焦點竟然還是誰的射術更好。

高洋方才心煩,迎風灌了幾口烈酒,此時酒勁上來,聽他們一吵,不但不怪,反而來了興致。

“吵有何用?不如你們比一比!”

此時,大司馬已鳴鼓解圍,殿中郎中也忙著收拾獵物。按禮來說,該是回返行宮,以上等的獵物祭祀祖先,而後大宴群臣。

緊隨而至的楊愔附在高洋耳邊提醒了一句,便被高洋大聲呵斥道:“禮再大,大得過天嗎?”旁人便再無贅言。

郎中依天子之命,用旌旗獵車臨時分界出一塊較為平坦的場地,天子居中,對弈的雙方在兩側,場中置箭靶,場外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六坊將士,儼然是歲末才有的戲射排場。

戲射既非六藝古禮,又不同於競獵逐鹿,僅是一種射箭比賽,多安排在講武之後。其種類分為朋射和單射。前者是將參與者分為兩朋,每個人輪流去射靶,按所中箭計籌,最後加在一起,籌數多的朋為勝;後者則無朋的隸屬關系,往往是個人與個人的較量,而無論是團體還是個人,勝利的一方則可向皇帝討要封賞。

孝瑜將摔傷的紹信安置回帳,便匆匆返回,遠見這場面,不免心內暗急,剿戍之戰,孝瓘與延宗本有愧於斛律,如此爭強鬥狠下去,必會加深自家兄弟與斛律軍的仇怨。

“你們倆傷勢未覆,安心在下面計籌吧。” 他囑咐孝瓘和延宗不要參與。

“大兄!”延宗頗為不滿。

孝瓘則輕聲應了句:“是。”

河間王孝琬已搬鞍上馬,孝瑜拉住馬韁,“輸贏並不要緊……”

“阿兄放心。”孝琬催馬上了場。

場上擂鼓大作,世雄已然出列,及至孝琬面前,蔑然笑道:“末將不才,特來領教領教河間王的本領!”

孝琬眼睛都沒斜一下,只管從身後拿出弓,行至離靶一百四十餘步處,瞄準正面靶心上的虎頭,引弓三矢連發,一中虎眼,一中虎鼻,一中虎嘴。

殿前郎中唱道:“二十籌!”

下面一片喝彩。

孝琬得意的將弓丟與一旁的隨從,挑釁的望著世雄。

不同於孝琬的爽利,世雄穩穩的開弓,凝神半晌,忽連放兩矢,竟都中了虎鼻。

孝琬的臉色有些難看,碎念了一句,“射靶子跟繡花似的。”

世雄不忿的瞥他一眼,卻也因此分了神,餘下的那一箭,竟然倏的射脫了靶。

孝琬大笑,場下也是噓聲一片。

“二十籌!”殿前郎中覆唱。

世雄翻身下馬,狠狠的一摔大弓,懊惱的回到斛律軍中。

孝瑜長舒口氣,走到高洋馬前,正思量說些什麽化解雙方矛盾,卻聽斛律羨進言道:“陛下,他二人果然技藝相當,難分伯仲。不如將此單射改為朋射?”

高洋正在興頭上,自然點頭應允。

孝瑜無奈,只得將外氅交於隨從,套上明光甲,去應戰斛律光的長子武都。

誰料武都竟厚顏無恥的直接挑戰:“久聞四皇子與五皇子箭藝精湛,末將請與他們對陣!”

孝瑜正想以長幼之序拒絕,卻被延宗搶先應了:“對陣就對陣!本大王還怕你不成!”

他邊說邊套鎧甲,武都又道:“皇子敢不敢鈍矢互射?”

“胡鬧!”此言甫一出口,場外觀戰的斛律光便勃然大怒,“皇子萬金之軀,豈能與爾等同!”

戲射除了討賞,還可下註。而互射,雖是磨光了銳利的剪尖,卻依然是以自家身體為賭註,極為驚險刺激,非猛將不敢玩。

延宗自幼在宮中紈絝,何曾在軍中玩過如此危險的游戲,只是他愛極面子,決不肯在人前示弱,遂逞強道:

“本王賭過錢,賭過妓,就還沒賭過命!甚好!”

孝瓘在旁將他一把扯過,“就一個問題——你屁股坐的穩馬鞍嗎?”

延宗摸了摸尚未結痂的臀部,苦了臉道:“還挺疼的……”

孝瓘一笑,遂轉向斛律武都:“少將軍,我五弟賭運甚差,自幼但凡賭局就沒贏過我,不如你與我賭,若是贏了,也不用再賭二次。”

延宗拽了他衣袖,低聲道:“餵!你傷好了?”

孝瓘輕“嗯”了一聲,便攜弓上了馬。

武都睨著緩緩而行的孝瓘——竟未著鎧甲,只一身玄青色的便服,腰間系了條錦帶——他忿恨的咬了咬下唇:若不是眼前這狂傲無知的少年,二弟怎會戰死於汾水?今日即使觸怒龍顏,賠上自家性命,也一定要讓他血債血償!

斛律光此刻心急如焚——自斛律羨畫蛇添足的進言朋射起,他便知情勢已如脫韁野馬,全然不受控制了。武都毫無長子風範,他脾性暴烈,睚眥必報,此番上場,定會闖下大禍。

他暗悔昨夜所言——軍中情緒已如烈焰,鼓勵縱容無異烹油,火光沖天,又如何全身而退?

戰鼓響徹雲霄,旌旗靡天掩日,對射引得眾人矚目,連隨獵的宮人內眷都好奇的圍攏過來,猗猗便在其列。她看到孝瓘鞍馬長弓,與對方僅隔百步,聽到飲罷烈酒的皇帝興奮大吼:“勝者重賞!”,她的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……

“皇子不穿上鎧甲嗎?”武都滿臉鄙夷。

“不用。將軍請!”孝瓘邊接過侍從遞上的鈍矢,邊做了個請的手勢。

“我先?”

孝瓘的手指摸了摸箭頭,笑著點點頭。

武都撚了箭桶中最右邊的一支箭——他知道那支不是鈍頭。

放在弦上,將弓引滿,瞄準孝瓘。

空氣如凝固了一般。

長風劃過,木葉搖落。

銳矢化作一道白光飛向孝瓘的左胸……

“啊!——”場邊有人情不自禁的叫出了聲。

猗猗蒙了臉,手指死死的按住眼睛,眼前是一片不祥的鮮紅——那是陽光映在眼瞼的顏色。

許久,她裂開中指與無名指,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……

狹窄的縫隙中,她仿佛看到了一串紅色的珠串——

那是從孝瓘執在右手的箭羽上滴落的鮮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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